听雨记

听雨记

夜半小起，听见外面一片哗然的雨声。

惺忪，迷蒙，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窗外是漆黑而幽深的夜，雨声就来自那里。雨落如注，声如鼓钹，却也是只闻其声，不见其形。其时正是睡意酣畅的时候。小起毕，卧床，熄灯，就这样又一次把自己隐藏在漆黑而幽深的夜里。

天地之间，未知有何等庄严的约定，竟在这样幽深的夜里举行庆典仪式，也可算是神性的会晤了。我为凡人，不解其语，只觉得湿热之气自窗而入，素帘掀起，便如开门，奔涌进来的是更加恢宏的雨声。

我的睡意实在太浓太浓。夜风掀帘之后，我又安然睡去，然后是一连串零碎的小梦。梦如晚春的落花，纷纷扬扬漂泊无定，虽然色衰爱弛，却也风韵犹存，仿佛一位冶艳的少妇刚刚哺育过她的孩子，冶艳的妇人安祥地看着她的心爱的孩子，笑意盈盈。梦虽细碎，却不惊心。待至再次醒来，有朦胧的天光，但闻雨声，不见帘动，夜色已经足够幽深，但不知还将深到何时深到何种程度。夜半醒来，不习惯察看时间的进程，这次也不看。不想知道夜过去了多少，还剩余多少。当然，也只能是在我心境平和的时候我才关注夜色的深度。每至于此，我便希望夜更长一些，不为贪睡，只为在偶然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依然置身于广袤的幽深里，并且安静得出奇，唯有不倦的雨声可听，我的心里就很平静。

设若是在春季，静夜酷寒，却有尚未安眠的猫情动于中而哀号于外，并且是鸣叫于老瓦屋的房脊。静静地听着猫的哀鸣复哀鸣，我甚至可以想象到它心急如焚、周而复始的逡巡复逡巡。春日夜间的猫叫声向来是很凄惨的，它们的决心又是那样的坚定，长长的一声，又是长长的一声。就这样听着，自己的喉咙和脖子也随着猫的凄惨的长鸣一紧一松地应和。我一直记不得是猫先停止了鸣叫，还是我先入睡了，总之，我的不可抗拒的倦意终于带我进入梦境，剩余的夜色和猫的叫声都不再与我有任何瓜葛。也不知是我先做梦了，还是猫先找到可心的配偶了，阴阳自此真正相合了，世界真的万籁无声了。“天地之大德曰生”，猫的叫声是让人心惊的，也给人多余而凄厉的扰攘，也为迷信的人提供了足够的说词，亦给胆小的人找到了不可一人独居的借口。人已经如此惶惑不堪了，猫的叫声又总出现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如果实在睡不着，只好竖着耳朵听，一直听到猫不再发出叫声——这是许多人的经验，我却不然，我能在它的凄惨的叫声中安然睡去，因为我知道猫虽然叫得凄惨，它们的命运却也未必悲惨。因为它们在调情。

偏偏在猫叫的时候天又下起雨来，我便想到了可怜的猫寻觅情侣时候的艰难。它们怎么会在杨柳萌芽的时候长声长气地鸣叫来凑热闹呢？这个时候，也许就是生命积极萌动的很佳时期吧。终于听不到猫的叫声了，我就猜想它们一定找到了一处背风且温暖的屋檐，开始共享生命的欢愉。无足惊惧，不必害怕，如果再有一只猫趁着夜色踽踽而来，它的孤独的叫声也许更加值得一听。

风吹四季，雨生夏初，白昼朝夕，四时都有起风的可能，而雨，大概只能出现在暮春、盛夏、以及整个秋天了。但无论哪个季节，唯有夜半下雨，其声其响的确非同凡响。如果小起，睡意正浓，雨势亦正盛，听也罢，不听也罢，无所顾忌的雨都在响着。想听的时候，雨声就是艳丽的情歌，就是情人的顾盼，就是情人的嘤嘤细语如黄莺流转，就是惊心动魄的恋情，就是神圣至爱，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其实也无法亵玩，隔着窗，隔着帘，“发乎情，止乎礼义”，所视者不得听闻，所听着无缘相见，能听又能见，且可以用手触之者，爱的宏愿功德圆满，欢愉便来，痴醉即生。不想听的时候，就凭顽皮的雨声来催眠，就安然睡去，即便有梦，梦境也如雨声一般连绵不断。当然也可以无梦。待至天明，启窗而视，哦，下雨了！

雨，曾经占据了夜，曾经完成了一个伟大的使命，现在天已大亮，它们停歇了，它们一定歇脚在田畦间，“田畦交远风，良苗亦怀新”。它们也可能歇脚在山野，杂树吐翠，百草灵动。仁者爱山，雨是大山的女儿，女儿曾经远嫁出门，也便时时回门。夜走远了，夜雨却没有走远，它们停留在山林旷野，它们停留在田畦溪涧。

天大亮了。阳光是雨的夫婿，阳光来接他的娘子了。

2012-4-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