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吾所好，玩而老焉

足吾所好，玩而老焉

多年前，我曾在江苏宜兴买回一把紫砂壶，工艺美术大师顾景州的作品，壶盖内有顾本人的印章，壶底嵌有一方闲章，文曰：足吾所好，翫而老焉。壶是所谓的“光货”，做得十分精致，我非常喜欢用它饮茶，闲来也常常把玩在手，尤其喜欢壶底的印章，这不只是由于我对篆刻的爱好，单是细心地品味其文字内容，就往往令我陶醉在一种优雅而淡定的心境之中，获得一种精神的享受。

因此，我想知道是谁创造了这样的妙句。有人说是欧阳修，我却找不到原文。但我知道孔子有过半句相似的说法。他说：“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意思是，如果财富可以合理地求得，即使是替人牵马执鞭那样的下等差事，我也愿意做。如果财富不能合理地求得，那还是做我喜欢的事情吧。翻查《篆刻大辞典》，得知清代以来，有多位篆刻大家将“足吾所好，翫而老焉”刻成闲章，以表达一种情趣。还从网上得知，顾景州大师也往往把这样一枚闲章嵌在自己的作品上，这几乎成了他的作品的一个标识。可见大家对这句话的喜爱。

仔细琢磨这句话，确实感到有深意在其中。从字面上看，“足吾所好”就是满足我的爱好，或者满足了我的爱好，或者说值得我爱好。比如是喜山游山，喜水观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干自己喜欢的事，看自己喜欢的人，说自己喜欢的话，这真是人生一大快事！“翫而老焉”的“翫”，是“玩”的异体字，在这里是观赏、欣赏、仔细品味的意思，也可以进一步理解为带着欣赏的或是自我满足的心情去做某一件事，钻研某一件事；“老”也有双重的意思，一是指人老，岁数大，二是指事老，做得久。物老则壮。人老了，阅历就丰富，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事物老了，就成熟，就会有收获；事情做得久了，老于此事，就会成为一种修为，成为一种追求完美的道德行为。孙过庭说“人书俱老”就是这种境界。全身心地投入自己喜欢的工作，细心琢磨，认真研究，心无旁鹜，渐进佳境，终有所成，乐此不疲，尽此一生，不弃不离，这是多么惬意的事啊！

我有一老友，作家杜梨，一生所好，就是两件事：教书，写书。当了半辈子孩子王，写了半辈子妙文章，还觉得不过瘾，退休了仍不肯释手。现在已经是奔七的人了，年年招呼一帮弟子，传授作文秘籍，还每年都有新书问世，教书写书两手抓，两手都很硬。有人劝他说，算了吧，该享享清福了，他却一笑置之，不肯放手。一个人把自己喜欢的事当成了一种乐趣，当成了一种惬意的生活，当成了一种须臾不可稍离的柴米油盐，还知道老吗？

可惜的是，这种惬意，多数世人是可望而不可求的。比如你喜欢画画，从小就喜欢，可是家里穷，买不起纸和笔，还有那花花绿绿的颜料，即使有了这些，又没个正经老师教，秃妮子画眉，只能乱涂一气。长大了，又为生活奔命，抽不出空闲来“足吾所好”。等到条件有了，兴致又早被生活磨没了，到头来只落得一声叹息。或者因生活所迫，半道上放弃了自己的爱好，做了个有始无终。这类的悲喜剧不断在我们身边上演，成就了一个又一个残破的或者叫不完满的人生。所以我想，只要有机会做自己喜欢的事，或是碰到自己喜欢的人，一定不要轻易放过，自己喜欢的人生，需要自己去创造。

鲁迅先生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的体会是，人这一辈子能做好（起码是自己觉得尽力了）一件自己喜欢做的事，也可以无愧于幸福人生了。须知，你喜欢的事情，是可以视为知己，终身相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