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外祖父家门前那棵木梨树开不开花,记不清了,我只记它长着并不太茂盛的叶子。每当风一来,叶片就像悬挂在小院中的银铃,发出哗啦啦地清脆的响声。
当母亲把襁褓中的我抱去给舅妈照看时,木梨树一直就默默地陪伴我长大。我住在仅有五户人家的小院里,既目睹了梨树周围的人和事,又品尝了人生像木梨一样酸涩的滋味。
一天,刚过中午,天已经黑了,一场雷雨就要来临。我扶窗而望,暴风席卷落叶,尘砂打在玻璃上,接着就是一道电闪雷鸣。忽然一双裹小脚的女人走在树下,收起晾晒的衣服。听人说,雷电能劈死人。我担忧地嘴里喊着:“舅妈,快回来!”生怕她有什么闪失。她不慌不忙地抱了一堆衣服进了屋,周身布满了大颗大颗的雨点。她就是像母亲一样哺育我长大的——我爱的舅妈,胜似亲生母亲的一个善良的女人。
每当想起木梨树,就想起舅妈。仿佛高大的梨树下,永远有一个面色苍白、没有棱角、不悲不喜的脸庞平和的对着你,仿佛在木梨树下的阴影里,总是站立着一个小脚女人。一个旧社会遗留下来的小脚缠足,不说走起路来有多困难,单说在十几岁用层层的布紧紧缠住正在发育的脚,就可想而知缠足的痛苦有多可怕。我曾仔细地端详过舅妈的脚,从小的脚趾开始以很大的限度向内侧折着,趾骨像折了一样,紧紧地贴在脚板上。从脚面上看,只能看见短短的大脚趾,其余的四个脚趾好像刀削去了一样,踩在地上不光是脚板,连同四个趾头也已经平平像脚板一样着地了。
我经常问舅妈:“脚疼不疼”。
舅妈带着毫无怨悔地表情:“现在不疼了”。她还告诉我:“是外祖父在外边教书,接受了破除封建的思想,迫使你母亲剪断了裹脚布,终于从痛苦中解脱出来。”
我知道舅妈的心,庆幸我母亲没有和她一样。
不知是不是因为裹了脚的女人,同时思想也被封闭。木梨树还有开花结果、喜怒哀乐之时,我的舅妈却平庸的像张白纸。你都不想在它上面涂抹任何笔道,她的世界是苍白的,可我强烈地感觉到她是那样的伟大,同时又是那样的渺小、那样的可怜。因为小脚的缘故,不能出远门,只能年复一年地做着家务。
我平生只见过一个这样的女人。
她所表现的爱都是悄无声息的,默默的。她不仅照顾外祖父、舅舅、表弟和我的衣食住行,还对木梨树有着同样的呵护。她每隔几天,就在梨树下施肥,诸如剩菜剩饭。
我总想一个人长年累月从事一种事会烦的。也许她会对景色、物种、人物移情别恋,可舅妈“近乎”没有思想,所表现对任何事件或者对任何谴责,她除了无动于衷,就是不去动“表情”。 也许根深蒂固小脚女人成为了她墨守成规的人生标准。。
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小院与往日不一样了。院里所有的花草全都被戴红袖标的一伙人拔掉了,墙壁上的画都涂黑了,只有木梨树形影相吊地独处在小院的角落里,人们像回避瘟神一样,各家都紧闭门户,揣摩着眼下突如其来的局势,对于未来人们都忐忑不安。
夜依然是深沉的、缓慢的拉下帷幕的,似乎滚落的帘多了一种牵挂,一种不协调的羁绊。还是一个孩子的我,对目前所发生的事情只是默默的承受着,我本来就很乖,在这特殊的时候一个女孩子的乖爱就更加表现了出来。入睡前我依偎着舅妈的怀里,想用小小的温热驱走被惊吓的留在舅母身上的寒意。多日来一直有一些理直气壮的年轻人闯到家里粗暴地说着什么,从此外祖父家里很好的一个妇女除了担负家里的日常生活,还要承担起每天清扫街道的重任。看着舅妈越来越苍白、消瘦的脸,我更加靠近她。昏暗的灯光也被舅舅关闭了,不知睡了多久,舅妈突然在黑暗中摸索着什么,嘴里还念叨着:“我的木牌在哪……?”
舅舅还怪罪地:“睡觉前怎么不放好。”
我醒了,被突如其来的动静惊醒了,躲在黑黑的被窝里等待着事情的结果。黑暗中只感觉有个身影在旁边蠕动着,不一会儿听见了舅母安静的躺了下来。
刚才急促的敲门声已经变成混乱的脚步声,从外祖父家门前走过。我的身体突然地碰到了一个冰凉的东西上,这冰凉的碰撞,像一股寒气猛然侵袭到我幼小的心上,我打了一个冷战。这是写着“五类分子”的小木牌,每天舅妈要带着它去扫街。
“摘下来,没有人看见。”我对舅母央求着。
“不行,一会儿有人检查。”
我再也控制不住了,伸手不见五指的被子里无声地淌着像水流一样的、抵挡不住的泪水。等再一次醒来,舅母已经不在身边。听着微微的风吹着木梨树干枝杈的声响,我的心和身体一样蜷缩着,好似木梨树和我一样要抵御冬天冷风的侵袭。我知道,无论怎样的天气、身体不适的因素,我可怜的舅妈还得出去扫街,一个小脚老太太在长长的胡同里留下永远的永远的身影。
舅妈可能和大多数人一样,任意被命运摆布着,如同无意栽下的梨树,接受到来的和将要到来的一切。有半个世纪了,这颗木梨树一定和我们一样变的苍老、松弛,一样默默消化着一生赋予我们的所有。也许舅妈和这木梨树太相似了,心中有没有太多的怨言我们都不清楚,甚至不知她本该不应承担发生的一切,像木梨树任凭风吹雨打,她自岿然不动。
每当我想起舅妈,我也想像她一样有一颗泰然处世的心,想起她,我就想起儿时伴我长大的木梨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