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草梦
哲人说,每棵生命之树上都栖息着黑乌鸦,一旦惊起,将会搅动漫天暮云,像打翻了一只灾难魔瓶。2021年春节前,我就因一时饮食不检导致卧床,如陷黑暗隧道,迷迷茫茫,目昏手抖,喉咙发出深渊困兽般的牛吼。经过一昼夜的生理排异,渐觉灵台澄澈,眼前浮现出《武林外传》里邢捕头狠抽自己嘴巴的荒诞画面,我不觉自嘲地一笑。
大凡世界的问题,可以从身体的问题出发,身体的问题又多从嘴巴引发,所谓病从口入、祸从口出者是也。饮食男女若无嘴巴进食,难以维持正常的生命运转,而同样作为依赖语言交流的社会性动物,离开嘴巴则像闹市行驶的汽车坏了喇叭,想不出事儿都难。事物皆有两面性,嘴巴重要,为我们提供能量和交流通道,却也有惹是生非的劣习,人世间因此平添了许多是是非非。
我觍居人类之列,不幸生而有嘴,既嚼五谷,又多废话。幼时顽劣饶舌,如莫言小说《牛》中的熊孩子。青春期性情大变,痴迷读书写字,人也羞涩寡言,在公众场合更无一语。及至外出打工,被底层同类倾轧,百般驱使辱弄,终于激得反唇回击,草成了一些骂功。这些年蛰居荒山,经营杂货店,周遭土语呕哑,十不解七八,难有知已畅谈。自己于人前谦谨,在妻子面前,则会卸去伪装,论人尖刻,甚至乱倒情感垃圾,引得笃信基督的她时常怒目教训。本人大我时代出生,半生都在追求思想人格的独立,并力争与*民族发展的脚步合拍。自知如果隔离于时代,就会失去生存质量,更无法找到自我。矛盾的是,父母给我的这张嘴巴,虽让我活命,却也成为前行的障碍,不仅多次因言成祸,此番又因“吃”将我推到狼狈的境地了。
说到吃,儿时家境贫寒,曾吃糠咽菜。读书时半饥半饱,影响了个子发育,终难成伟丈夫。南来后没黑没白跑营运,今又因店里事务繁琐造成生活长期不规律,忙时甚至一天吃不完整一餐,这种混乱日常倒也习惯了。妻为照料我的身体,每年都要托人从藏区买几斤虫草煲鸡汤。我不喜食鸡,又戒酒,就直接用虫草泡水代茶,疏懒成性的我嫌每次泡一两只麻烦,干脆成把地把虫草往保温杯里填,饮来味道浓苦不堪,每次反复冲服一周以上。这个早晨,妻上街买菜,我独自看店,顾客还未上来,便想偷空吃些东西。保温杯里剩有泡了多日的虫草,几十条之多,每条零售五元,弃之可惜,遂就几片冷腊肉嚼食净尽。嘴巴既已开动,就停不下来,明明不饿,又横扫一袋不甚新鲜的花生干果,并核桃杏仁粥一碗。俄尔头昏,眼黑,胸腹闷胀,四肢无力,疑心为血糖升高。店里顾客渐多,勉强应付。妻归,我歪在门外躺椅上苟延残喘,却连周围的景物都看不清了。
“我不行了,要去休息。”我对妻说完,分开众人往屋里走,眼前一片昏黑,摸索着爬上二楼卧室。感觉心悸,胸闷,手颤,像一堆烂木头似的把自己扔在床上,意识模糊中,想到自己可能是食物中毒了。不久,妻端上来一碗黄莲水,扶我强行灌下。
昏沉了不知多久,忽觉胸口上撞,似有一种逆流要冲出喉咙。踉跄着抢进卫生间,呕吐一阵,心中似乎稍为明亮,但头脑昏黑,浑身有说不出的难受。我想,一定是那顿“泥沙俱下”的饕餮,使过量虫草里的重金属和其它有害物质侵害了肝脏和肾脏,各种干果里的黄曲霉素也肯定超标,加上和火腿腊肉混搭,我体内已如五胡乱华。幸好我还能动,能吐,床头有茶水,可以自己催吐。很近新闻里有一家八口食用过期玉米粉酸汤,因黄曲霉素中毒全部毙命的事,明知药石无功,我就没动就医的念头。医院虽有过度医疗的弊端,还有庸医、兽医,毕竟是专业的救死扶伤机构,大多数白衣使者是值得信赖的。但我心里清楚,这次福祸由中毒深浅决定,既然卫生间水管引自云雾深处,我决意倾高黎贡山之水清洗自己的脏腑了。
关于死亡,我并无恐慌。每个人都是大地的一部分,死亡无非是生命转化成另一种物质存在形态。昏迷中,黑沉沉的脑际却莫名闪过一串对自己的诘问:
你曾清醒地活过了吗?
你理解生活的真相了吗?
你领悟人生的真谛了吗?
我惶然,纵使在正常状态,这种问题我也很难回答。为了生存,数十年人世打拼,生命已经烙上原罪。虽努力向上向善,深夜却被冷雨敲窗,初而萧索,继而澎湃,终而将我包裹熬煎,滴血破碎的心房又怎堪承受那么多纷至沓来的“亲情爱情人间情,童年青年中老年,家事国事天下事,风声雨声读书声”……蓦然发现,理想凋残,壮志成灰,精神的毒素早已蔓延体内,如毒草渐渐覆盖了胸中的绿地,隔绝他人,隔绝阳光,它们和我今日吞下的毒素沆瀣一气,彷佛正联手对我的肌体和神经发起全面绞杀……
一股轻蔑油然泛起。我感觉自己还是有力量的,能够挽回一时的“口误”,捍卫父母给我的清白之身,天地赐我的自强之心。我挣扎起身,在床头柜上摸到水杯,手哆嗦着,将水饮尽。又去取水壶,壶被碰翻,茶水溅了满床满地。我闭目昏卧一阵,扶榻下地,摸到水壶,扶墙走进卫生间,先对着水龙头喝了满腹,又接了满满一壶水。我挪到马桶边,手指深深探进喉咙,猛的一阵恶心,浊流上涌,我哇哇大吐起来,直吐得肠胃抽搐,声如牛吼,眼冒金星,涕泪交流。我摸索着提起水壶,回到床边,猛灌一阵冷水,昏昏沉沉躺下。不知多久,腹中翻江倒海将我惊醒,我摸进卫生间,又是一阵牛吼般的呕吐,接着狂饮冷水……
如此从日到夜,吐得嘴巴麻木,胃里出血,肠胃如被巨手翻转绞拧。头脑依然昏沉,手抖不止,口不能言,心中渐渐清晰。
妻中间多次上来看视,终于关门打烊陪我,问吃问喝,我皆以摇头应对。她把茶水备足,小心地在我身旁躺下。
夜里,我通宵开着电视,一部部放电影。我依旧定时去马桶边催吐,呕声恐怖,肚里垃圾吐泻已尽,呕吐物皆是淡红的血水。黎明,手抖渐止,头脑清醒,胸中犹感烦闷炙灼。妻在枕边问我想吃点什么,我摇摇头,终于吃力地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只有心静,嘴巴才净。”
躺到中午,饥肠转动,妻端来一碗猪骨粥,努力吃了半碗。这时微信响,儿子从大学快递的书籍行李到了。下床试试,腿脚虽软,尚能行走,就慢慢下楼,开车去街上取物。隔窗望去,冬阳暖暖,沐浴着山河人间,我深感生命的脆弱与可贵。
转眼除夕到了,我的四个孩子从不同的城市和学校回到我的身边。我让儿子带着他的妹妹,装半车礼物去探望外公外婆。虽然他们的生母不在了,但亲情要加倍珍惜。长女、二女从中学时代随他们妈妈嫁我,现在均大学毕业,二女已参加工作,长女还在为报考公务员而奋斗。晚上,我给四个孩子每人发一千块压岁钱。给家乡的哥哥发一千红包,大姐二姐等都发了。想起自己很好的妹妹,深感愧疚,特意讨个彩头,给她发了一千八百八。其他本地亲属也发了钱,花了两万多。妻说:“你自己天天吃方便面,对别人这样,何苦呢?”
我笑道:“那天的虫草钻进我心里,吐不出来了呀。”
睡前看了阿来的小说《六只虫草》。后来,梦里,发现那些被我嚼碎的精灵一只只都活了起来,钻出泥土,爬出我的杯子,聚在被物欲异化的我面前,一对对生动的小眼睛幽怨地审视着我。醒来,出了一身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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