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之趣——白露
二十四节气里,很喜欢的一个节气是白露——叶沾露水,秋风凉。大雁南飞,白露至。
白为秋之色,露为秋之形,一种清凉与晶莹的感觉。秋夜临风听鸣,数读其声,便觉肌肤微凉,口齿清新。月色湿花,凄清白露冷侵衣。凉风摧残了瓜藤野草,白露潮湿了旅途愁心。
古人崇尚自然,以“白露”二字为节气定名,多么具有诗情画意!
年年秋时,总爱去故乡的小河边垂钓,不是因为有鱼,而是享受那山野的秋意——沿田野小径,轻踏草丛,露沾裤角,晨光中,一袭白花,迎风飘摇,便会想起“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句子。
《诗经》里描写秋的诗句甚多,惟有此句,长留于心,久感于怀。
白露为二十节气第十五个节气,古人以斗柄向西,处癸位,太阳达黄经165度交白露。于是翻看今之黄历:“庚子年,乙酉月,癸丑日,白露。”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上载:“白露,八月节。秋属金,金色白,阴气渐重,露凝而白也”。
一侯鸿雁来。北居的大雁始南飞,声声哀鸣,使人愁肠百结。
“雝雝鸣雁,旭日始旦”。仲秋时节,天高地阔,秋高气爽,一群大雁和鸣着从头顶飞过,太阳开始从东边缓缓升起。
很喜欢听降央卓玛所唱的“鸿雁,向南方,飞过芦苇荡。天苍茫,雁何往?心中是北方家乡。”雄浑高远而又有几分沧桑。每每听来,不免神思良久,眼角湿润。
二侯玄鸟归。燕子春来白露而归,若燕子再来时,想是春暖花开,时光流入新的一年。
曾记得年少唱的一首歌:“遥望家乡的小山村, 小呀小山村。我那可爱的小燕子可回了家门?女儿有个小小心愿,小小心愿,再还妈妈一个吻, 一个吻……”青年怀梦想漂泊四海,中年两鬓染霜,才感叹早别了故乡的人情风貌。几忆过往,不觉望月悲叹。
“秋夜长,殊未央,月明白露澄清光,层城绮阁遥相望”。秋夜长到心荒芜,情沧桑。离人笔下的秋,无论如何泼墨,都是愁。思君女子,深闺独坐,望一轮明月,怎去得相思愁闷?
三侯群鸟养羞。鸟儿们也准备过冬的食物,以备度过那肃杀的秋冬。
所以,白露之秋,是诗,也是词;是相思,也是离愁。白露含秋,滴落了三千年的相思啊!
蜀中白露,早温、昼热、晚凉、夜寒,一日之行四时具备。此时节,天地澄明,渐趋高远;农野乡下,瓜藤枯黄,玉米入仓,整土种菜,禾稻正穑,农家始秋忙。草黄叶落,雨霁月明,当听草虫幽声;月下独坐,犹感花径风寒,苍苔露冷;晨起添衣,夜眠着被,以祭秋意。
想故乡位蓉城乡野,山川相望,丘陵相连。秋来天高地远,蓝天白云,飘荡悠然。儿时常约村中少年,背篓提镰,奔去小河边,牵牛放猪,砍柴斗草,嬉戏游乐,常见西山落日融金,披彩霞而归。
有时静伏于草坡,看秋草渐黄,柳叶依依,苇絮摇曳,由白而紫。时尔仰面,卧于草丛之上,任秋风起,草色连波,望天空云卷云舒,荡然于蓝波之中,于是心驰神往,神游于九天之外。
天空时有彩云,红橙黄白,蓝靛青紫,如杂花染树,锦鳞重叠。
旧时常听父亲言道:“天上鲤鱼斑,晒谷不用翻。”
曾记故乡收谷,总在白露前后。秋夜风凉,山村多升薄雾,一片朦胧;草树含珠,金光闪烁。清晨微明,父母伴五更鸡鸣而起,担筐负桶,沿田埂而走。母亲割谷,父亲拌稻。先闻“悉唰”之声,稻子应声而倒,草虫受惊欲飞。再听“啪啪”声响,稻草断开,谷粒乱窜。直至阳光初露,一畦田,但见稻草横陈,仅余泥水。父母头顶白露,汗水泥浆布满全身,犹见谷物丰登,喜不自胜。
稻谷收割,晾晒于院坝之中。婆婆取大筛,去粗草乱枝,再取小筛,净细草枯叶;竹笆平摊稻谷,使谷粒均匀透光,阳光下,只见一片金黄。
婆婆常说,新收稻谷,当先祭天地。于是趁月明星稀,小院中置木几一张,上摆一碟新收的稻谷、玉米、花生,排一柱香,焚一把纸钱,以求年年五谷丰登。
儿时收割稻谷,很喜见一种草虫。体褐色或绿色。头短而圆阔,复眼卵形,位于触角两侧。触角细长,褐色或绿色。触角窝前有一弧状隆脊,有两条浅黄色长棘状突起。后足发达,比前足和中足长,弹跳有力,约一米之高远。
其栖息于凉爽阴暗的草丛中,夏、秋出现。白天常常静伏在瓜藤枝叶或灌木丛下,黄昏和夜晚爬行至上部枝叶活动和摄食。故乡人因其长生活于禾稻之间,取一名,谓之“禾灶”。
后来读书,方知其名为“纺织娘”。仲夏之夜,常去小河边,静听其激烈而高亢的歌唱——“轧轧轧”彻夜不息,时有蛙鸣、夜蝉相和,当算一场虫鸣交响的音乐会。
秋来鸣声渐弱,“轧织、轧织”,时断时续,如泣如诉,似与生命告别一般,久闻不免心生凉意,有凄怆之感。
于是常感叹:万物有灵,花鸟鱼虫,通四时之气。春夏秋冬,一鸣叫,一振翅,一惊飞,一啄食,都有它自己的时令与气运所在!
春去秋来,万物生灭,顺应时序。古人常言:“阳气主生物,所乐也;阴气主杀物,所憾也。”所以季夏德毕,季冬刑毕。夏末一过,天地已倾其所有,给万物以尽惠泽,秋来天地将施刑法,草树凋零,万物始肃。
旧年读古体小说,常见旧时刑罚的判书上总会留下一句:“秋后处斩。”《礼记.月令》上载:“乃命有司申严百刑,斩杀必当,毋或枉桡。”方知古人处治罪人,行杀伐之刑,也在万物始凋毕之时,敬佩古人对生命的尊重。
然死者死矣,生者应生。
曾记爷爷讲过一道农谚:“处暑的萝卜,白露的菜。”儿时白露时节,常随父母去山弯田野,平整土块,去杂草,选向阳湿润的土地,撒上旧年留下的白菜种,再均匀浇上水,十天半月,田野菜地,一片青绿,黄嫩的叶片,白玉的茎。
有时菜秧太稠,母亲稀其苗,拔下来,去根,清水净洗,锅中烧大火,放菜油,切红辣椒两三段,待油滚火旺时,再入菜秧,迅速翻炒,叶枯茎缩时,捞起,趁热吃,有一种清新爽滑之感。
倘若配上豆腐,烧一盆菜秧豆腐汤——青绿的汤汁,白嫩的豆腐,尝一匙,去腻润肠,清淡之味。无论是待客或家常便饭,当能听到美味的赞叹之声。
不知怎么的,特喜欢白露之后的秋夜。一轮明月高悬,花园里泡一壶青绿,夫妻对坐,翻两页书,袭一阵清风,见城市灯火通明,小园清霜抚地,神情便不能自已:白露沾衣,我的韶华成白鬓!白露为霜,她的柳眉已沧桑!
只叹少了芭蕉与虫鸣,少了静听的诗意。
遥想故乡老屋的秋夜,明月出于东山之上,绕竹丛,悬柳枝;清辉泻于芭蕉之间,雾蒙蒙,露垂垂。时有鸟鹊应声而起,月下草虫嘁嘁,不绝于耳。只是儿时无书亦无茶,更无她,仅与父母兄弟,闲坐草棚,受一夜清凉,闻一段大自然的和乐,身凉心静,直至露白渐起。
于是再望今日之月,圆缺依然,人却不同。试问离家的故人,可还常惦念白露否?
故慨然长叹:“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2020年8月9日于金犀庭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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