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根林(安徽)
又看到他憨憨的笑脸,似乎几十年都没有变。一如他的肤色,比古铜色深些许;一如他的体重,50公斤左右。这些天,我在台上,他在台下,我是老师,他是学员。
十天的教师培训很快就要结束了,后天他就要回到乡下。课间休息,我问:“你住在哪儿?”“我住在金林客房部405。”我记下了。
傍晚,我买了水果,带了香烟,径自去了南屏山脚下金林客房部的405,房间的门虚掩着。没有人,里面是静静的四张单人床。
20分钟后,四个人在食堂吃过晚饭,一道回来了。
他依然是憨憨地笑着:“你怎么来了?上一天课,那么累。”其他的三个人我也都认得,都是我初涉杏坛时的同行。
彼此问了子女上学就业的情况,谈了曾经在一起工作早逝的朋友,聊了乡村学校的萎缩和学生的现状。我们都感慨以往学到的东西太少,现在补学已经留有遗憾,惭愧自己的薄学误人子弟。谈话之中,他一直憨憨地笑着,只有在说到英年病逝的梁老师时,那笑容才淡下去,淡下去,很终没有了。
时光自然地回到了20多年前,想到许许多多的*一次。
*一次我把还不会骑的自行车推到了学校。那时自行车也是稀罕物,他和梁老师就拿这车练习。学校操场太小,晚上我们就试着到浦合(南京-合肥)公路上练习。他一跤摔在地上,半天说不出话。我们吓坏了,但是后来他还是学会了骑自行车。
*一次我们自己烧饭。他和梁老师都要复习,准备民转公考试,我年龄很小,端的是铁饭碗,我就成了他们的勤务员,择菜、烧饭、洗锅、刷碗……他们坐享其成。好在不管饭菜怎么难吃,他们都毫无怨言。
*一次喝醉酒,是他爱人生了儿子。深秋时节,我和徐老师(后来成为达诺集团老板)去他丘陵深处的家里贺喜,结果我们都喝多了,醉了,回来把自行车扔在乡村公路边,两个人躺在荒野的草地上醒酒。
*一次学习养鸡、种菜。因为买菜十分不便,我们就自力更生白手起家,我的许多活计都是他和梁老师教的。我们种过的那块菜地今天依然还在回民小学的院墙外,被别的老师继承并继续使用着。朋友还时常把新鲜的蔬菜带到城里来,让我分享。
他很终考上了师范。但后来因为想生个儿子,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被开除了公职。幸运的是领导们并没有深究,允许他继续做代课老师,他又偷偷去考师范,居然考上了,起死回生,又当上了公办教师。很难的那段日子,他也憨憨地笑,不怨天尤人。挨批评受处分时,总是不好意思憨憨地笑着;很严重的时候,至多加上个挠头的小动作。
说到这个儿子,他憨憨地笑道:学习还好,去年考上了汽车学校,今天就实习了。看他那么小就上班了,真是心疼,但暗暗的,不能表露出来。男孩子应该多吃苦。再苦还能苦过我们那时候?
……
天早已黑透了,外面落着雨。他们执意要陪我再去吃饭,我慌忙告辞了。明天还有一天的课,下次相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我的培训调查问卷表上有他的电话号码。收集调查表的那天我特意看了年龄那一栏,他已经58岁了。我离开那所小学的时候,他才38岁。20年一晃就过去了,好像比弹指还快。
那么多熟悉的日子,那么多憨厚的笑容,都成了遥远的回忆。
看到他,我才知道,有一种生活不管是甜与苦、是富与贫,都不会影响心境,都能平淡无怨。寡言是很好的风景,沉默是很美的语言。
憨憨笑着的人,姓何,是一位普通乡村教师。
何老师是我很要好的朋友。他那憨憨的笑脸时常浮现在我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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