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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味】娃他爸的腿(小说)

来源: 常识文学网 时间:2022-04-16

大林在产房外走廊里转过去、走过来,急得团团转。隔了挂着白布帘的玻璃门上,隐现红油漆写的八个字,一边是:非医护人员,一边是放大的:请止步。不能抽烟,不敢大声出气,像困在铁笼里的狮子。依张大林的性子,真想一拳把右边那三个红字砸了,闯进去大声问:咋样咧?哗哩哗啦,仿佛听到了玻璃的粉碎声。忽然,有声音传出,不是哗啦哗啦。挨近那门,侧耳细听,“吾儿”连声。他惊呆了。是婴儿的啼哭声。猛咋,头被碰了一下,掀布帘推门出来个女护士,边摘口罩边说:

“是个男娃。”

“男娃?”

女护士没再回应就走了,只留了一个渐行渐远的白影儿。

我有儿子了!张大林缓过神,不管不顾了,咋起两只胳膊,两脚离地,猛地跺下去,禁不住狂喊,我当爸爸了!

回家三天了,张大林那颗心,仍难恢复平静。乡村小屋,简陋凌乱,却氤氲着乳奶味儿,浸润着温馨气息。“让开!”妈端了盆鸡汤进屋,张大林往门后退了退。门扇关严了,隔门缝盯着,一时不知做啥好。一会儿,妈出来了,闭了门说:

“剩下的,后晌你给热了喝。”

妈一走,他就闪进屋,到了床边,低声说:“让我再看看,让我再看看。”细看了又说:

“让我抱一下。”轻轻抱出被窝,生怕出闪失,闪失到没出,却悄悄问道:

“娃的腿咋这么软?”

“才几天的人,跟你的壮腿比?”何玉芬怕把娃凉着了,连忙抱过娃放进被窝,对襁褓中那张粉兜兜的脸说:

“叫爸,叫爸爸。”

娃哭了。

玉芬转过写满幸福的脸,对丈夫说:

“早晚会叫你的。”

张大林忍不住,又要抱,抱出娃,往左里高扬一下,又往右里高扬一下,陀螺似转开圈儿。娃不哭了。张大林放下娃,对何玉芬说:

“我该走了。”

“你说啥?”

“我该走了。”

“你往哪走?”

“回南方。”

“回南方?我出院才三天,你就要走?”

“有妈来照顾你和娃呢。”

“不行,你满了月再走。”

“不能啊,就是人家准假,我也耽搁不起!”

“咋个耽搁不起?”

“那要少挣多少钱呢!”

“挣多挣少,我又不弹闲。”

“先前不弹闲成,现在不成了!”

知道他犟脾气,憋了三天的主意,八头牛拉不转。何玉芬还是要挽留他,想了想说:

“咱的娃,还没起名字呢。”

“前程,就叫前程。”

“前程?”

“对,就叫前程。我急着回南方,就是为了咱的前程。”

一路上,撒开大步走着他想笑,上了公交车他想笑,坐在火车上他也想笑,到了目的地——南方已经熟悉了的市郊火车货运站,笑憋不住了,任它在地瓜似的脸上漾开。赵小建看见他,老远大声说,笑的!到了跟前,挺起白脸,又问:

“嫂子给你生了个啥娃?”

“夹牛的。”

“是夹人家牛的,还是让人家夹牛的?”

“跟你一样。”

“怪怪把你笑的。”

“嘿嘿,你干啥去呀?”

“装车皮呀,忙得鬼吹火。”

“我搁下包儿就来。”

“急着挣钱,也不在这一刻,你回宿舍歇吧。”

谁“还嫌钱扎手呀!一路上除了坐火车,就是坐汽车,歇够了。”张大林说着回宿舍换工装,转眼间,就大汗淋漓在装车皮的人伙里了。

装卸工的宿舍,是隔成小格子的简易工棚,南方夏天热,冬天也不冷。晚上无聊了,工友们要么单独行动,上镇街那儿找妹子,要么聚伙结伴,去北崖跟前的小酒馆喝酒,自打这次回来,大林一改习惯,哪儿也不去了。躺在单身床上很惬意的,是看信。信都是何玉芬写的,看着看着,他常常念出声。这天晚上,他洗了地瓜脸,念起看了多少遍的那封信。信上说:给前程作满月,亲戚们都来了,热闹得很呢,大家看了前程,都说咋看咋像你,长大和你一样有出息。我还抱前程去乡街上,照了一张相,彩色的,寄去你自己看吧。眯起一双眼,盯着彩照上的胖圆脸,盯着娃那双黑眼珠,嘴里轻声念叨,前程,前程,见娃不睬他,挪了下肩头,又在心里吼,前程,你听着,你爸有的是力气,爸说到做到,城里娃有啥,你也得有啥。另一件惬意的事,是去火车站东边的小邮政所寄钱。被一字型柜台隔开的邮政所里间坐的小宋,每次看到他都笑着说:“张师傅,你寄钱不但按时,还一月一月见长呢。”“我的儿子在长,寄钱能不见长吗?”小宋低头问:“你儿子叫啥名字?”“前程,叫前程呢。”小宋斜昵他,笑了说:“怪不得,你的心里,装着前程。”

不觉得一年时间快过去,火车站大门上,挂上了金线条红灯笼,贴上了横竖大标语。春节又逼近了,工友一个个早早地回家过年了。几个嫌花钱没回的,也都忙着汇钱往邮政所跑。张大林不忙这些了,一得闲,仍躺在床上看信,看儿子的满月照。大年三十晚上,货场给留下的员工,早早地下了饺子。吃了饺子,赵小建叫他说:“走,去会议室看春晚。”“有啥看头,我不去。”赵小建扫了一眼他手里捏的彩照说:“你干脆使*胶贴脸上吧,免得把手拿困了。”“我寻思着叫我娃,上学前能住上新楼房,和城里娃一样,吃好的穿好的,墙上挂地上摆,有一屋子玩具耍。”

北方的冬天,比南方冷多了。乡下到处白茫茫的,尽是冬阳化不尽的雪。北方乡村过年也闹轰,很是除夕之夜团聚,热闹得很。自打大林在生下娃出院三天走了以后,何玉芬没出月子,就忙开了,白天去地里忙活,晚上回来,先去妈那里抱前程,然后,坐屋里给娃喂奶。在外累得筋骨都要散架,怀里抱着娃便筋骨爽,浑身来了精神,边喂边逗娃笑。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母子俩,一个伸来花蕾似的嘴,噙住奶头就咂,一个被咂疼了,把奶头往出拔。又咂又拔不噎了,任娃嘴咂手抓着吃。妈妈奶水足,娃身子长得快,四个月能爬扑,五个月会依坐,六个月扶着能立楞楞,吃饱睡着了,嘴里仍噙着奶头,轻轻抽出来,往床上放好,站床边端详一阵,她才去厨房做饭。坐小桌前吃饭嫌孤单,她给桌对面摆了只小椅子,搁了双筷子,仿佛看着大林坐在对面,和她娘俩一块吃。晚上睡床上,哄前程时还欢乐,前程睡着了,她却碾转难眠。迷迷糊糊中,不由伸手往床那边摸,梦呓中喊大林,醒来明白了,才失笑自己。热闹的除夕之夜,妈过来陪孙子睡,这一夜直到天亮,何玉芬独自在床上,大睁着一双秀气的眼睛,电影似的想这想那,想到失魂落魄处,揪心的是,听说南方开放,妖艳妹子多,一个个问号冒出了,叠加成一个大问号:过年也不回来,谁知道他心里,是不是真的为了前程?

日子一天天过去,不觉又入秋了。这天晚上,何玉芬又难入眠,她实在忍不住,坐着看前程,娃睡得正酣,看来看去,没瞌睡了。脑海浮现妖艳妹子,心里揪着疼,干脆起了床,找出纸和笔,坐灯下写起信。写来写去,一张白纸上,写满了两个字:大林。轻声叹息道:大林,你过年不回来,端午节不回来,七夕也不回来,你和我,连牛郎织女也不如了,难道你真的为了前程吗?八月十五,天上月亮很圆很白,小小山村,睡在夜里。何玉芬忽然记起,刚坐月子时,妈送来鸡汤,大林不敢进屋,妈前脚出屋,他却后脚进屋,看了娃要抱,抱了娃问的那句话:娃的腿咋这么软?一瞬间,她想也没想,又搌纸捏笔,刷刷写起来。

秋日里阳光淡淡的,何玉芬赶早起来,见树枝上的麻雀都双双对对的,心里仍不是滋味儿,暗自坚定了主意。她去收秋萝卜,把前程抱到妈那边,去地里拔了两串萝卜就回来了。回来把萝卜扔地上,也不去给娃喂奶,取出昨夜写的信,往展里抚,抚了又抚,就封口粘了,找出一张邮票贴上,揣了信,静坐小院里,看鸡看树出神。快做午饭时,传来了自行车的铃铛声,随即是邮递员的一声:

“何玉芬,汇款。”

她连忙迎上去,签名按指引,接过汇款单,见对方要骑车子走,“哎,你等一等,喊了一声。”

“你还有啥事?”

“你帮我个忙吧。”

“啥事?你麻利点。”

“帮我寄了这信。”

“你取钱时,顺便就寄了吗。”

“邮票都贴好了,快帮我寄了它。”

“邮递员接过信看了,塞进了邮袋。”

“你可要小心哩,甭弄丢了。”

“信不过我?你自己寄!”

“哎呀,信得过,信得过。”

“这就对了,我是干啥吃的吗。”

信是在炎炎的秋阳中,赵小建从门房捎来,交给张大林的。其时正忙吊装,他仰着汗脸盯着徐徐上升的吊钩,赵小建说,嫂子又来信了,你才寄了钱,是报平安吧,交了信又嘻嘻笑着说:“早先是,男人有钱就变坏,如今是,女人钱多就成精,你可要留心呢。”张大林接了信连声说去去,接着又递给他一支烟。赵小建接烟点了火,仍笑说:“你一年到头,只顾干活挣钱,让嫂子在家里撂荒,本分人也......”张大林说甭闲磨牙了,滚开。吃完晚饭,歪在工棚里的床上看信,张大林撕信皮时,脸上还漾着笑,笑纹引着汗浸流,怕把信湿了,擦了一把汗,将信贴脸上,再慢慢看。看着大林二字,笑仍在脸上漾,接着看下去,笑纹消失了,脸色却突变,刷得坐起来,惊呼一声,啥!手一抖,信飘落地上了。

仰头倒下去,不一会儿,从床上一跃而起,捡起信,怕惊动隔了木板墙挨墙的工友,轻手悄脚出去了。他是躲在工棚外无人处,借高高的照明灯细看的信。

大林:

你好!前程说话早,会叫爸爸了。可惜离得远,你却听不到。有一件事,我思来想去,

不能再瞒你了。自打去年年里你离家,我就看出来了,娃的一条腿,立楞楞站不稳,很近

扶着他走路,娃的那条腿,面条似地发软。我抱娃去卫生院看了,到底是啥毛病,医生也

说不清。我总担心娃的腿,恐怕以后要瘸呢。大林呀,你收到这封信后,赶快回家吧,回

家看你的前程。我盼着你回来!

玉芬即日

这个瓜婆娘,娃的哪条腿,到底得了啥毛病,也不写清楚,娃的腿咋就会瘸了呢?

哎呀找你喝酒呢,你咋一个人躲在这儿呢。突然来了赵小建,张大林忙往衣兜里塞了信,嘴上却说,喝啥酒呢,唉!看他脸色不对,往衣兜塞信,又唉声叹气的。小建说:“心里实在不受活,咱也去找妹子?”“去去去,胡说啥呢!”那你,赵小建一再追问,到底出了啥事吗?张大林拗不过,才嗫嗫蠕蠕地说:

“前程的一条腿有毛病了。”

“啥,侄娃的腿有毛病了?”

“嗯。”

“信上咋说的?”

“信上没说清畅。”

“打电话问呀。”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没装那。”

“写信问呀。”

“哪得多会呀。”

“那咋办?”

“我得请假回家。”

“你忘了,老李他妈病重,前天请假请不准,他只得辞工回家。”

“也是的,站上要大干一百天迎新年呢,丢了工作太可惜的,可……”

“碎娃正长呢,也许不是大毛病,叫嫂子去医院,给娃好好看看。”

“就是你嫂子她,盼我快点回去呢。”

“莫非是,是嫂子想你了,往娃头上乱插秧子呢。”

“不会的,她不是那号人。”

这天晚上,和小建又争持了一阵儿,理不清名堂,赵小建出去转了一圈,进了工棚说:“走,镇街耍吧。又不是单独行动,班长和大个子他们,兴许有好主意。”

“你们头前先去吧,让我再想想。”

赵小建走了,张大林又掏出信,越看越不对劲,心里木乱得很,走出了工棚,又走出了货场,不觉得离开车站,背对镇街方向,一直往前走去,悠然进了熟悉的酒馆。

“来瓶酒!”一头扎进玻璃门,人还没坐下呢,他大声喊道。

“师傅要啥酒?”

“白酒。”

“师傅要哪种白酒?”

伸手指了说,“就要那种,老村长。再来一盘酱肉,一盘豆腐干,要快。”

“好来,一盘酱肉,一盘豆腐干。”服务员喊道,端来一杯茶说,快得很,你先喝茶,转身去端菜,顺便拿来一只小酒盅。

不要那,指了指茶杯说,换成这杯子。

服务员换来大杯子,说你慢慢用。咬开酒瓶盖,他倒满一杯,抿了一下,夹了块豆腐干嚼了,随即端起酒,一仰脖干了。心里倒海翻江,他又倒又喝,又喝又倒,一仰而干,又一仰而干。不一会儿,那盘酱肉还没动筷子呢,一瓶酒,底已朝天了。他大声喊服务员,再来一瓶。对方来了,却在面前站住,斜了他一眼说:

“师傅,没那酒了。”

“别,别的酒,也成。”

看着他酡红的大圆脸,服务员说,“师傅你吃菜吧,酱肉味道好得很,酒不能喝杂了。”

“你说谁杂了?你才,杂呢……”身子一摇晃,一头扒在酱肉上。感觉不对头,扯餐巾纸檫额头,甩了一张钱,边扯纸又檫,边走出酒馆。服务员找了零,撵出来塞了钱,扯长声叮咛道:“师傅你走好。”

天已黑下来,张大林踉踉跄跄地,分辩不清方向,离车站越来越远。行走间,他忽然驻足。前边路灯下,影影绰绰走来一个人。只见那人,衣裳破烂,头发凌乱,是个乞丐模样的男人。又见他,手提蛇皮口袋,跛着一条腿,边走边捡塑料瓶子。醉眼蒙笼中,那人走近了,脏脸又黑又瘦。盯着那条腿,张大林胃里冒火,火直往喉咙涌,忽然哈哈大笑,在夜色里狂奔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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