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故乡曲菜鲜

三月三，故乡曲菜鲜

我的故乡有句农谚：“三月三，曲菜钻天”。意思是说，每年的农历三月初，地里的曲菜就长出来了，该去挖曲菜了。

我的少年时光是在冀东的村庄里度过的。在我的记忆里，每年的三月是青黄不接的季节。生产队头秋分到各家的粮食，到这时候已经所剩无几了。为了填饱肚子，只能靠吃野菜度日了。好在我们村地处燕山丘陵之中，一到三月春风吹来，大地复苏的时候，山坡、河畔便长满了野菜。采野菜是大人孩子都能干的活计，因为那时候大人们得到生产队里出工赚工分，所以采野菜的大多数都是孩子。

山上野菜种类很多，有苦麻菜、蒲公英、山马齿笕等等。按照大人的嘱咐，要多采曲菜，因为全家人都喜欢吃。曲菜学名叫苣荬菜，是个矫情的野生草本植物，它喜欢扎根在松软肥沃，水分充足的土壤里。

一场绵绵春雨，让山下肥沃的田野焕发出勃勃的生机。曲菜在地下窝窝囊囊地憋屈了一冬，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的寂寞，悄悄地从地里探出两片尖尖的嫩芽。它舒舒服服地伸个懒腰，慢慢地晃着身子，绿莹莹的小芽芽在春风里长长、长高。曲菜刚刚钻出地面见天，孩子们却早已等候多时。他们用小铲瞄准曲菜根部一铲下去，“咔嚓”一声，一条白色的根茎，顶着两片绿色的小芽脱离地面。紧跟着，一只小手把一棵鲜嫩的曲菜装进竹篮。

曲菜喜欢热闹，好群居，只要在地上发现一棵，它的四周常常会出现一片、一溜。山里的孩子，裹紧身上的旧棉袄，蹲在地上，或撅着腚匍匐在地上，一棵、两棵、三棵，用不了半天就能采满一篮子。

在我做作业的时候，妈妈把刚采回的曲菜择好洗净，用刚打上来的井水泡上。等到大人们干活回来，一盆散发着春天气息的曲菜摆上桌，还有一碟子自家做的黄豆酱。一家人围着摆在堂屋里的饭桌，先是捧起碗吸溜一口粥，然后夹一箸野菜，蘸上大酱塞进嘴里。吃了一冬的咸菜，如今这水灵灵的曲菜入口，感觉这滋味胜过无数珍馐，吃得齿颊留香，那齿嚼野菜的咔咔声，至今犹在耳畔。

曲菜入口微苦，回味有甘，清脆爽口。按照现在的说法，曲菜含有丰富的氨基酸和多种元素，又是野生的，堪称天然绿色食品。那时老百姓不懂这些大道理，只知道曲菜是好东西，不仅能填饱肚子，还能治痢疾，治嗓子疼。可我只知道吃了曲菜解饿，有了喜欢吃的东西，全不顾忌家规，端起饭碗，狼吞虎咽。一顿饭下来，杯盘狼藉，一张小脸嘴巴上沾满了大酱，像多了两撇小胡子，逗得全家哄堂大笑。我却莫名其妙，直到姐姐揪着我的耳朵照了一下镜子，这才恍然大悟，尴尬不已。

每年春天，挖野菜就成了我的主要任务，因为喜欢吃曲菜所以就乐此不疲。采曲菜不仅能让一家人吃饱，也让我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不是白吃饭的，也能干活能养家了。现在想来，曲菜不仅给了我饱腹的享受，还满足了我小男子汉的成就感。而曲菜里浓浓的山野味道，也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里。

我当兵离开故乡后，因为提干留在了部队，后来我妻子也随军到了部队。生活条件好起来了，但是吃曲菜的滋味并没有随着时间久远而忘怀。为了体会当年舌尖上的味道，在每年三月，我就和妻子骑着自行车到郊外生产队的农田里寻找曲菜，每次采曲菜都会有丰厚的收获。回到部队家属院，我们把一袋子曲菜倒在全院家属们共用的自来水池里洗净，然后分别送给来自天南地北的军嫂们，让大家一起享受大自然馈赠的野味。

再后来，城市不断扩展，农田急速缩减，城郊的曲菜也慢慢的绝迹了。多年后，年逾古稀的老嫂子们还没忘了在春天到来之际，鼓动我去挖曲菜。而我只能遗憾地告诉她们，曲菜早已搬进农家的大棚去了，而且身价倍增了。

记得很后一次在野外与曲菜邂逅，是在我退休后的那年夏天。女儿驾着私家车带着全家行驶在张北草原天路上。七月的草原气候凉爽，路旁开满了五彩缤纷的野花，看得我眼花缭乱。中午全家在路边一农家院就餐后，我一个人到附近观赏地里的庄稼。那里有我在少年时种过的荞麦，有初次相识的胡麻。在一片土豆地里，我意外地发现了好大一片曲菜，这让我喜出望外。在我的印象里，这种菜只有在三月初才有，眼下已到盛夏，曲菜还能吃吗？我弯腰拔了一棵，摘片嫩叶放在嘴里尝了尝，心里一阵窃喜。对，这就是我少年时吃过的味道！

土豆地很松软，我蹲在地里毫不费劲的拔了一棵又一棵，不一会就采了一堆。我脱下外套，把那堆曲菜包了起来，兴致勃勃地回到农家院。对这个意外的收获，全家人都非常高兴。下午，孩子们还要继续沿着草原天路前行。我说哪也不去了，赶紧打道回府，吃曲菜去。那包曲菜足有五、六斤，洗净放在冰箱里谁也没舍得送，上顿吃下顿吃，连续吃了一周，可是过了把野菜瘾。

此后数年，一到夏天，我就嚷着去草原天路。家人知道，我不是去旅游观光，而是想吃曲菜了。孩子们上班紧，外孙子还小，计划几年都没成行。为此，他们没少遭我埋怨。

去年春天，刚进三月，女儿给我送来一兜曲菜，还郑重其事的告诉我，是同事旅游时从草原天路采的。我很意外，也很兴奋，连忙打开塑料袋查看。这一看就觉得不对，野生的和人工养的还是有差别的。于是就尝了尝，这一尝就觉得更不对了。见我摇头，女儿不解，问我难道还怀疑吗？我说你骗不了我的，虽然现在老眼昏花，但是我一眼就能看出这是塑料大棚里的货。味道也不对，几乎没有野菜的苦味。如此一来，女儿只好承认她是从市场买来的。

在厨房洗菜时，我听见母女俩悄悄对话：妈，这菜可贵了，八块钱一斤呢。老伴说小声点，别让你爸听见，那老家伙可心疼钱了。我在一旁装聋做哑，心里盘算着，既然孩子花了钱，我又何必再埋怨呢。虽然不是野生的，但也是女儿的一片心意，就冲这份心意，这曲菜吃着就香。

今天又逢三月三，想起了故乡的田野里曲菜，此时应该正鲜。然而，如今的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少年，也已经找不到属于我家的那片沃土了。我已经，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