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瓦
一
在吴地,瓦是寻常人家的烟火气息。
一片瓦,为生活保留着很原始的色彩。它们在屋顶,构建了朴拙的乡村和素雅的古城深巷。
风起,雨来。瓦,是一条流动的河。
如果有一片瓦松动,雨水钻进屋内,人就慌了。雨过,父亲爬上屋顶,东瞅西看,只需几片瓦,就拯救了一座房的城池。
小时候,爷爷家的老屋翻新,院子里码了一大方的青瓦。
瓦放久了,风吹雨淋,颜色便显深了些。
揭开瓦片,细小的幼蛛,惊慌的蚂蚁,褐色的臭虫,慵懒的红蚯蚓正打着盹……像一个动物世界。
瓦喂养了一些看不见的动物,也喂养了一些看得见的植物,黄绿的瓦松和瓦上草。
做医生的外公告诫我,瓦松是一种药材,受人尊敬。空闲时,他与同事踏遍古屋老巷,遍寻瓦松治病救人。
瓦松实为一种多肉植物,即为屋顶上的无根草。有止血、消肿、治鼻衄、肝炎、痢疾等许多功效。长着瓦松的瓦,艳羡了那一代人的眼。
后来,老屋终于翻新。
几个师傅说笑着,一人立于屋顶,一人站于搭在屋檐的木梯上,另一个则捧起五六片瓦,接力一样扔。不散、不落,玩儿似的。
退下的旧瓦,齐整地码在院角。光阴里,滋养出翠绿的苔藓。
我喜欢扯,一扯一小片,温润、软绵,像奶奶说话的腔调。
瓦是女性化的。弄瓦之喜,说的是女孩。
儿时檐下,弄堂口或院落,几个小伙伴相邀,各自拿着十几片磨得光滑溜圆的碎瓦,玩一种"捉贴子"游戏。上下飞舞,靠的是眼明手快。
腻了,在地上画一个形似房子样的方格子,玩一种叫“跳房子”的游戏。
材料没了,我便出主意,绕到屋后,几个伙伴望风,我举着竹杆晃悠悠地对准檐瓦,哗啦一下。奶奶急急的碎步声伴着青石板上脆脆的瓦片声一起入耳,我们便作鸟兽散。
清浅的日子里,用瓦去修饰生活,犹知世俗之趣。
曾记得,老屋河北有处庵堂,屋顶瓦着红瓦,在深蓝的苍穹下,格外醒目。
但我们是断不敢觑视的。
寺庙里的瓦,梵音涤洗,香火熏染,自有一种隔世的安淡,世人只能报以朝拜的心怀。
古人,讲究神的旨意。
一片青灰的瓦,在寺庙、乡村老屋,足够遮风挡雨,让祖先安稳,人心安暖。
二
在源远流长的汉文化里,瓦是大词,是一方天地,一幅历史的卷轴……
一片瓦,庇护着岁月静好。
我们的祖先,早在西周早期便使用了瓦片。
在陕西扶风遗存的大型西周建筑遗址中,发现很多种类的板瓦、筒瓦、半瓦当以及尚未烧制完工的瓦坯,它们见证了魏晋遗风、大唐盛衰……
我相信,瓦,是泥土的孩子。
在乡村,见过土窑,灰朴圆形,顶着高高的烟囱,浓黑的烟在半空腾云驾雾。
“脚尖踢出烂泥团,妙在陶轮转处看。盖覆虚空无渗漏,从教头上黑漫漫。”(《瓦》宋·释绍昙)
平地上,乡民赤脚顶着烈日,踩着和了水的粘土,汗珠滚落着。直到泥土韧性十足,脚底下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才能放进瓦模。
制瓦的过程繁重、艰辛却蕴含着一代又一代人对生活的热爱与向往。
几个光着膀子推着砖车的爷叔,他们弓腰弯背、肌肉发达,肩上斜挎着粗粗的绳索,满脸尘土,不过为了一窑砖瓦。
开窑时,村庄沸腾。
瘪嘴阿婆抖着脚,慈爱的目光,像看着她心爱的子孙。
烧窑师傅神情肃穆,龟裂的手指轻敲瓦片,眼光抚过,得意地咂吧着嘴。在他眼里,瓦都是有生命的。
有生命的瓦就有品相,盘踞在屋顶,有精气神。
孩子们调皮地伸出手指去摸,却被大人呵斥着。刚出窑的瓦是瓦蓝的,还带着柴火的温度。
它从远古而来,在大地的子宫中孕育,它经烈火,痛苦地涅槃。
一片瓦,承载着泥土的味道和古老的习俗。
有了砖瓦,便有了房子,有了房子便有了后代的延续。
三
其实,在天、地、人之间,也只有瓦能转承启合。
瓦覆盖的老屋,镌刻着古稀老人一生的情怀,藏着许多老旧的故事,更像露出脊鳍的游鱼,漂浮在时光的河流中。
我常常坐在廊檐下,凝视对面屋顶上的青瓦。一排挽着一排,默默无言,迎风傲雪,守望着晚归的亲人。
记忆里,江南的雪也曾下得动人心魄。
一夜的雪,竟有半尺厚。推开门,并无二色,天上仍是搓绵扯絮一般。
天空空了,瓦沟抚平了。
我站在雪地里,摇摇晃晃地喊,阿爹,我们家的瓦被偷了。
阿爹、奶奶跑出来笑骂一句,痴丫头。
待雪衍化归途,以水的形式沿着瓦楞滴答、滴答往下淌。数支红梅,映着雪色,轻掩半开。
妙境中青瓦的沉稳与风骨,让我情有独钟。斑驳老墙、木窗、青瓦,定格在我快乐的童年,演绎出一个永恒的画面。
画面上,落霞如锦。十三岁女孩青涩的脸庞辉映着眉檐青瓦,执着又深情。
时序推移里,花草树木都泛了红、染了褐,又匆匆换上紫气与深黄。而青瓦,也在晦明变化中呈现着不同的色彩和精神。它以生活为釉,着色很原始的本质。它象征着安逸,也包容着世事万象。
它从西周开始零星出现,至东周广为使用。从帝王将相的豪华府邸,到平民百姓的简陋农舍,抑或庄严的宫殿寺庙,都有它的身影出没。
如今,楼市成群,钢筋水泥切断了昔日的屋檐,各种琉璃瓦取代了青瓦。或许,在乡村,瓦也成了破落户。
长着瓦松、苔藓的瓦楞,薄暮晨光中幽微的炊烟,瓦脊上跑过的猫,檐下衔草筑巢的紫燕,在儿时的记忆里渐行渐远,也成了游子心中很柔软的乡愁。
时代变迁,“秦砖汉瓦”都脱离了一般意义上的建筑点缀,演变成一种文化抑或精神上的指向。指向过去,指向生活的起点。
青瓦,很终成了历史中一张发黄的名片,岁月中一壶陈年的老酒。
郑州治癫痫病那家医院好武汉治癫痫病医院在哪癫痫病治疗哪家医院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