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不着调的作家。有时候觉得用这个词儿是在侮辱这个群体，有时候又觉得这个词儿是在侮辱我。我和大多数作家不一样，按他们的话说，我的作品不着调。我确实抛弃了苦大仇深的主题，也抛弃了灵魂工程师这一重担，我实在承受不起。我也就写些世俗世界里发生的事，从少男少女的爱情到中年男女的爱情。我写的是情和欲，不过写得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读者不少，还越来越多。我的书能卖钱，衣食无忧外，还有些闲钱。我常拿这些钱东南西北的逛，碰见的人和事极有可能被我写进下一部小说里。
签售这事我没少干了，都是出版公司安排好的，也用这种方式走了很多地方，见了一些我的读者。有不少漂亮的文艺女青年，我没名气的时候做梦都想像现在这样，把名字签字文艺女青年刚买的书上，就像签在她们洁白的胸口上。读者和作家也就精神上交流，从开始签售我就没碰见过能恋爱的那种读者。从碰到林梦以后，这一切都变了。
林梦的家乡是我去签售的地级市。虽然是地级市，但在国际上还算有点名气，因为它可以放飞世界上很大的风筝，而且每年都有一个国际风筝节。这地方还有些洋气，从大街上女孩子的穿着能看出来。
签售的地方在图书大厦，来了不少读者，初中生不少。没想到她们不读那个长得像火星人的书了，转而读我的。我还真怀疑是否对得起她们，有些段落过了点，但现在的孩子什么没见过啊，我也就安心了。我的文字有拯救她们想象力的意思，看电视会变傻，看爱情电影往往体会不到爱情的美好。文字还行，只要写得过去。
签售进行了三个小时，到很后我的手腕快断掉了。送走很后一个读者，我们也该收工了。在大厦门口我碰见了林梦，一个穿竖条纹热裤，小背心，留着中波黄色头发的女孩，也就二十多岁。她像认识我似的，走上前来，眼神像我的老朋友。我说：“给你签了吗？”她说：“签了。”我说：“难不成还要签一次？”她说：“不用，你没我想的老。”
后来她就坐在我那辆越野车里，我们在这城里逛游。这事我还是*一次做，拉女读者逛。我还算年轻，比那个赛车手作家年轻。年轻到我还没有女朋友。也不能这么说，是没碰到合适的。
天开始下雨，才想起，来这城的时候阴天。天一阴就要下雨，碰见了一个人就要开始一段故事。我们在必胜客吃饭，二楼靠窗户的两个位子。喝着咖啡，雨浸泡了整个城市。
林梦一直看我，眼神不陌生，从来就没有陌生过。她眉毛很好看，双眼皮。眼睛让我觉得她才十七。不胖不瘦。碰见这熟悉的目光，我也觉得认识她很久了。“我四年前就读你的书了。”她说。我想：那就认识四年了。“你的风格在变，越来越举重若轻了。”我微笑，想：算我的知己。她又说：“和我想的一样，你话不多。”我说：“怎么？”她说：“把说的话都变成文字了呗。”我笑了起来，她也跟着笑了。外面的雨让我想起两句诗：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大概我看到楼顶跟佛塔顶一样。
把她送到她交代的地方，我就开车走了。这里是签售的很后一站，我打算先回家，然后去旅行。快到她说的那个小区前，她给了我电话号，我则给她一个写在卡片上的邮箱。在离开城市的车里，还留着她的香味，是淡淡的玉兰香。
回了家，我就过起离群索居的生活。关在家里打字，时常颠倒黑白，过烦了，就去旅行。就像这次，我打算去大草原。
第二天看见林梦给我的电邮，写着：
是不是在写新的小说。我特好奇你的生活是不是像你的小说一样丰富多彩。把你的新书看完了，写的不错，还是那种很好的感觉。能看到吗？以前写给你留在博客上的邮箱，都没回。不知道这次能回吗？
林梦
我想写点什么，又无从写起。吃午饭回来，邮箱的页面还开着。那就回几句吧。我很少给读者回信，觉得她们的问题在小说里都能找到答案。我写到：
小妹，好好学习。不要只读我的书浪费你的时间。书是很少的一部分，主要的还是学习。把我的小说扔一边吧，如果你已经看完。
芒麦
这封信写得够差的。我似乎觉得这小姑娘有点喜欢我。她那眼神能说明点什么。而我很久都没碰爱情了，真正的爱情会消弱想象力，不然书里的故事就没法写了。还有早年的时候，我遭到过女生的拒绝，有点阴影，从那时候起，我就不怎么喜欢主动追求女生。何况，我现在习惯了单身生活。因为回这封信，以前的事情被我想起来，痛苦的回忆，还没等它打开，我就把回忆之门关上。
下一部小说写《十爱》。这名字一个女作家用过，我没看她那本书，她用了不代表别人就不能用。郭姓作家，有本书叫《梦里花落知多少》，三毛也有这个名字的一本书。
《十爱》是这么一本书，讲一对情侣对了十个不同的地方欢爱，体会爱情的变化。基本构思就是这样，*一个场景是草原，所以我要去草原看看。这跟演员演戏体验生活一样，作家也要到那个场景里，也许没用，但如果能对一颗草叶上的露珠记忆深刻并描绘出来，也算不虚此行。又过了一天。打算后天出发。打开邮件，又看到了林梦的来信：
我不读书了，算是一个码字吃饭的，书不卖钱，仅够吃穿。能像你那样大卖就好了。我无事，能不能去找你？
我心里有些慌乱，这情节在我小说里出现过，真的碰到了还是发毛。我回信：
你还是安静的呆着吧。男朋友多陪陪，别在他跟前说我的书好。再说，你只见我一面，你不知道我好人坏人。
芒麦
我很快收到了他的回复：我没有男朋友，也知你没女朋友。
林梦
我在火车站接到她。我的计划没变，在回家的路上，她决定跟我一块去草原。
我家里有些乱，卧室像书房。她看到后只是笑笑，大概能够接受。我们去吃饭，家里没有任何食品。回来前在超市买了一个帐篷，给她用。还有些路上吃的食物。回来快十点了，我把另外一个卧室收拾了一下，床铺都很干净，让她去那里睡。我睡群书围绕的床上，我习惯了与书为伴。她去睡前，看了我一眼，我似乎明白她的意思。但这有点问题，我过了对女人好奇的年纪，渴望没那么大。再说，这事我们第二次见面。再说，我从来没有过女朋友。
第二天她穿着睡衣在我门口发呆，些许怀疑。我说：“快收拾东西去，洗脸刷牙。”看着她转过身去，我有种错觉，她似乎住在这里了很久。
车往草原飞驰，行在高速路上。我感觉车是在跑步机上的运动。林梦躺在后座上，脸对着车外发呆。我说：“你爸妈急疯了吧现在。”她说：“我不在我爸妈身边。”我说：“不好玩，别赖我，如你所见，我这个人挺无趣的。”
加了几次油，有次她出来抱着胳膊看，有次她在睡，有次我在睡，她开车。看见草原了，我们往深处走。到了草原，就不用睡在车里。在星空下，在车旁边，支起两个帐篷。门和门连在一起，我们这样聊起天来。她说在大二的时候退了学，那时候有稿费了，她一直写短篇，长篇写过一部，不成功。我说了些我的创作，她都了解。这夜晚我突然想到了《乌兰拜托的夜》这首歌。她问：“为什么不找女朋友？”我说：“没碰到合适的。”她问：“真的从没跟女生在一起过吗？”我说：“真的。现在不是和你在一起。”她说：“我说的是那个在一起。”我说：“没。”她问：“为什么？”我说：“没碰到合适的，怎么那个在一起。”她说：“我，你不喜欢吗？”我说：“睡吧。”她说：“是不是觉得我太随便了，其实你不知道，我四年前*一次读你的书就喜欢你了。”我说：“没有。谢谢你啊。”她说：“我还是处女。”我说：“该睡了。”我们把各自的门放下，搭好，外面是草原上的风。
大阳下，我们站在草里，就跟我一直想的那样，草原无边无尽，人在其上如同斑点。身下是青草的味道，身体淹没在草里。我想到了《透明的红萝卜》，想到了方巾姑娘和小石匠在麻地里野合。我想，如果麻地也如眼前的草原这般纯净，他们真的会做那件事吗？林梦躺在我身边，像一棵草。我们在草原上呆了三天。等没什么可吃，决定离开。在县城的旅馆了，我对她说下一部小说叫《十爱》，是一对情侣到了十个不同的地方发生的故事。我说：“*一个地方在草原。”她说：“还有哪里？”我说：“依次是草原，山林，小溪，荒岛，海边，田野，旅馆，卧室，厕所，楼顶。”林梦说：“什么意思？”我说：“这事十个她们欢爱的地点。”林梦一时无语。她说：“草原上你怎么写，现在是在旅馆里。”我说：“当然可以写，虽然没有，也可以写出来。”
房间里有两张床，我们各自在各自的床上。林梦说：“喂，大作家，你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我说：“没有。”她说：“我就在这里，难道我不好看。再说我们在一起一星期了，你就没想过？”我说：“想过。”她说：“那到我床上来。”我说：“睡吧。在十爱里有写，但是在现实里不可能发生。”看得出，她有点疯了。她从床上跳到我床上，压我身上。而我什么反应也没有，她亲吻我转脑袋，她的手被我推开。她见无趣，回到自己的床上。她说：“我觉得你真的有问题。”
第二天，我们专门去了酒吧，看了看被描写烂了的酒吧厕所。除了草原和酒吧厕所，其他的场景的空间我都能掌握，没有必要亲自去。我觉得《十爱》是一部非常刺激感官的书。十个不同的场景，十次燃烧激情。我要写出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我又去了一次有风筝的城市，把林梦送回家。她在考虑是不是做我女朋友，她爱上我了。我说：“以后当然会发生。”她说：“什么时候？”我说：“写完十爱的时候。”
这个女孩一定觉得梦游般的过了十几天，她逻辑里发生的事情没有发生。这是所有人的逻辑，可现实有自己的逻辑。
林梦后来成了我的女朋友，再后来，我们结了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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